我的下泉村

(一)

我在沣东新城斗门街道的下泉村长大,村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我以前也研究过,大概是西汉的时候这儿有一汪巨大的泉水,汉武帝刘彻为演练水兵而修建了昆明池,我们村子在其北边,且因地势低洼多泉水,则得名泉北村,后来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分为两村——上泉村和下泉村。

时过境迁,不知历经多少春秋轮转,泉水也早已干涸。唯有此地高低错落的地势能证明这里曾有过一汪清泉。

自我有记忆以来,奶奶家门口就是一条向阳的大道,而我家门口则是一条泥土路。唯一相同的是,门口都有一棵柿子树。奶奶家门口的大路来往车辆很多,我家门口的泥土路只有本村人来往,路中间有一道小水渠,一到连绵的雨天,路上便是泥泞不堪,“乌蒙磅礴走泥丸”一般,那会儿我整天都在想,什么时候门前的路也能像奶奶家门前的路一样,修成水泥路,这样雨天也不用总是得找个台阶刮完鞋底的泥才能回家了。

我家坐南朝北,南边是秦岭,老人们都叫南山。所以关中人分辨方向从来只看秦岭,太阳东升西落,秦岭在南,相对的就是北了。家门口往北十步之外就是一条通向田地里的小路,小路两边随着季节变化,有时是小麦,有时是玉米。小路在百米之外又陡然升高半米高,站在坡上看,往东西两边延伸的是长长的田垄。

东边的田垄上是一排矮簇的枸杞,春天的时候我会和奶奶掐枸杞芽回去焯了水拌凉菜吃,微微的苦味盖不住春天的味道,我们总是很喜欢。西边的田垄上有两棵齐平参天的树,一棵榆树,一棵杨树。大白杨长的又快又高才到那般高度,可榆树长得那样慢,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次冬去春来,它竟也与大白杨一样高了。

这两棵树就像两位慈祥的老人,守护着人们。树下不足半米处有个水渠,夏天灌溉玉米的时候,谁家需要灌溉便会从水渠上开个口,将水引向自家的地里。干活累了大家会走到树下,背靠着树干,喝上几大口水,在树下短暂地歇着乘凉。

上了小陡坡便是往我家地里去了,右手边依旧是随着季节变换的小麦或者玉米,而左手边是那道小水渠,水渠的左手边则是高崖边了,往下三五米又见一片开阔平坦的土地,种着很多柿子树。往远处望去,层叠的绿意不断向前匍匐翻涌着。前方依旧和此处一样,高崖之上有高崖,深坑之下有深坑,但无论是深坑还是高崖,都覆盖着粮田,这些年来,大抵如此。

下泉村的夏天很热,热得那棵老榆树都起了火,那天傍晚,大家都在门口看着,目送这位老朋友的离去,就这样不知道烧了多久,天边的晚霞褪去时火也灭了,竟不知是它映红了晚霞,还是晚霞也特意来送一送这位老朋友。老榆树的离去村里人在不在乎我不知道,但我是很在乎的,我是在它眼底长大的孩子。我想除了我,那棵大白杨也很在乎,以后只有它独自伫立在田地里了。

世上遗憾的事情太多了,总不能沉溺过往不肯往前走了,过日子总要往前看,晚霞虽美,但充满未知的朝霞更值得期待。

(二)

下泉村的夏天也很聒噪,蝉鸣几乎占据了整个夏天,家里后院八棵高大的泡桐树,生得那样高,巨大的绿叶层层叠叠,遮盖了整片院子,不知道蝉藏在哪片叶子下。说来也怪,那时的晌午那样的热,那样的聒噪,我孩童时却能在那样嘈杂燥热的中午睡得很香。

睡醒后我就坐在家门口,看着逐渐脱落黑漆皮的高门槛外泛着热浪的麦田,有蝴蝶在麦田里飞来飞去,偶尔穿堂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很舒服。傍晚时母亲会在门内的过堂里铺一张大大的竹席,我躺在上面听夹杂着聒噪蝉鸣的风,偶尔有开着三轮车叫卖的人从门前经过,我都会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贩卖什么好吃好玩的。

我家门口的柿子树最为繁茂,很多人会把三轮车停在我家树下乘凉叫卖,不管买不买的,不一会儿总会聚集一群人围在树下闲聊,漫漫长夏总不觉得无趣。

平日里卖菜的、卖豆腐的、卖文具的、卖内衣裤的、卖水果的都有,你来我往,富有生命力的日子就这样继往开来。我最盼望卖西瓜的小商贩,他来的时候每家都会买上十几个西瓜放在家里,面对酷暑像是一场硬仗,有粮不慌,很有安全感。

夏天也是最忙的时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白香山说的很对,小麦覆陇黄之后就是割麦子,没有收割机的时候,大家都是带着镰刀去地里,头上围着白毛巾,热的时候可以擦汗,也可以在水渠里打湿了擦脸擦身子。一大早五点就出门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上一天,收回来的麦子先晒再打,把麦子都打下来就可以在街道上、屋顶上、门口的开阔处大面积的晒。逢大白雨来的时候,秦岭山那边的黑风一起,我们这边就得赶紧收麦子了。往往是全家出动都不够的,需要左邻右舍一起协力完成,否则被雨泡了的麦子就卖不上好价钱了,就是打成粮食自己吃也嫌不好吃。

夏天的大白雨还好,来得快也去得快。若逢大风大雨连着几天不停歇的,没来得及收的麦子一旦被风吹倒了,淋上雨几天就发芽了,这一夏就算是白忙活了,好在关中平原风调雨顺的时候多。

(三)

收了麦子就该种玉米了,玉米长得快,又要间苗,又要施肥,又要培土,又要浇水。夏天是真的又漫长又繁忙,还有点“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感觉了。

我小时候最讨厌玉米扬花的时候,天气又热,这玉米花飞到人身上又痒又扎,出了汗就更难受了。可怜扬花那会儿大家都要在玉米地里浇水,真是受罪。

转眼间下泉村的秋天就来了,秋天是蛐蛐的天下,接过知了手中的接力棒,蛐蛐便开始叫了。不同的是知了在最热的午时叫,蛐蛐却在入夜了叫,这便到了收获玉米的季节。往往是两个人在前面齐驱并进,面前是庄严列阵的、行将就木的玉米大军。前面的人手持一把镰刀,从根部砍,砍倒就放下,就这样推进着。后面的人蹲在地上,行着缓慢的鸭子步,把玉米从玉米杆儿上扯下来,扔在一边。无限延伸的、被放倒的、枯黄干瘪的玉米杆整齐地躺着,这时间,整个下泉村的田野里都是这样的,整个关中平原也都是这样的。

那会儿大家最喜欢干活遇到发育不良的玉米杆儿了,细细的,不足一人高,根部撕了皮放嘴里嚼,清冽甘甜。这时间,太阳垂在西边的高崖之上,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地里都是农忙的人们,装满玉米的三轮车车主卖力的摇着发动机,冒着黑烟准备发车,我便在地里找小玉米杆儿吃,蛐蛐和蚂蚱在我脚边跳来跳去。时间的脚步在这里放的很慢,光阴的故事在这里轮番上演,地头崖边的芦苇变得黄白交错,芦花纷飞的罅隙中,岁月的身影在这里被拉得越来越长。

雇了车把这些玉米拉回家去,倒在院子里、过堂里、门前的巴掌地里。太奶奶也来了,连夜剥皮,一部分剥的精光,一部分留着一点儿缨子(玉米外面那一层一层的包裹叶,我们叫做缨子或者缨缨儿),聪明的农人将他们几个几个的编织在一起,整齐的搭在家里的房檐上,家里能搭的地方都搭得满满的。或者将它们围成粗壮的圆柱,一簇一簇的伫立着,或者剥的精光散在楼顶晒干。

这会家里最热闹,全家出动剥玉米缨子,偶尔串门的邻里也是坐个小板凳一起帮忙。偶尔有较嫩的小玉米棒子就留着煮了大家一起吃,稍微老一点的,在蜂窝煤炉子上架起火钳烤,烤玉米最香了,你看如今的大街上还有这么多卖烤玉米的就知道当时有多受大家欢迎了。

秋天的事还没完,收了玉米就该种小麦了,只有播下小麦,今年的农事才算大致完成了。这样想来,秋天并不比夏天清闲,不愧是丰收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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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忙忙碌碌的秋天过去,就是蜗居的冬天了。地里的小麦不用管,冬天村民们赋闲在家数日子,把晒干的玉米从玉米棒子上剥下来,也剥去了这一年一身的辛劳。

下泉村的冬天是什么样子呢,是靠着墙角圪蹴的一排叼着大烟袋的老头,龇着黄牙,咧着笑脸打趣过路的小孩子(陕西八大怪之一——板凳不坐蹲起来,蹲在地上叫圪蹴)。冬日里干冷的阳光透过氤氲的烟气照在他们黝黑布满褶皱的脸上,一股青烟便徐徐升到他们背后如他们一般年老斑驳的墙顶上了。

这便是我对村子里冬天最深刻的印象,充满了庸碌与浑噩、祥和与温暖、平淡与质朴,一边唾弃它却又一边怀念它,而今却也只能在记忆的深处努力地刨食,挖掘更多的东西,反复拼凑,短暂地拥有着人间小暖的至臻时刻。

冬天还干什么呢,冬天要腌咸菜。用缸腌、用瓮腌,腌白萝卜、红萝卜、白菜、豇豆、芹菜、辣椒......陕西甘肃一带习惯吃浆水菜,尤以芹菜口感最佳。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陕甘地区的人们发明出这种保存蔬菜的做法,流传至今。

冬日里,人们把地里能收的蔬菜全收回来,连门口叫卖的卖菜人一般也会被洗劫一空,买菜剥落的烂叶,老太太们都抢着要,拿回去腌浆水都不够吃呢。找一个漆黑的大陶瓮,足有一米多高,一层萝卜一层盐,一层辣椒一层盐这样塞满瓮,再找个碗扣着口,倒点水封着,随吃随取。瓮一般放在家里不见光的地方,想来是避光保存。

浆水菜腌的最多,记忆中隔壁的哑巴奶奶家里往往腌三四瓮,一个冬天不知道吃不吃得完,想来借浆水引子的人也不会少。平时她都一个人坐在门口,也没人同她说话,她总是对着顽皮的小孩子一通比划,嘴里咿咿呀呀的,企图恐吓小孩子们不要淘气。或许她做那么多浆水菜是为了让大家借浆水引子的时候都能想起她来——街道东边第三家的哑巴每年浆水菜腌的最多,这样大家都会带着碗或者盆,去她家里借一碗或者一盆浆水引子。而每回有人来找她借浆水引子,她都异常高兴,黑白交织的长发盘在脑后,收不住的发丝则随风飞扬,眼角的皱纹也被风吹上了眉梢。被寂寞浸泡太久的人,谁会不喜欢热闹呢?

做浆水菜的时候需要把芹菜、白菜、萝卜缨子这些放开水里烫一下,然后连菜带汤塞进瓮里发酵,加一碗浆水引子发酵的快,酸爽的快,若没有浆水引子便放面汤,封好口发酵一两天变酸就可以吃了。(浆水引子便是从别人家的浆水瓮里舀出来的汤。)

说起这陶瓮,现在是越来越少见了。家里三次搬家,很多东西都被当破烂丢了,在我极力的坚持下,家里现在还保存着一个半米高的通体漆黑的小陶瓮,住在现代化的高楼里,陶瓮好像失去了它的作用,放在家里显得格格不入。装米装面?我妈把米面袋子放在了橱柜里了,也不会受潮。装玉米糁糁?都放冰箱冷冻了。装浆水菜?在冰箱冷藏里面放了一个小锅用来装浆水菜,又能低温保存又避光。哈哈,这下完了,陶瓮彻底失去它的作用了。每次搬家我都不在家,每回我都担心我妈会把它扔了,毕竟它现在又占地方,又没用,所以一定要在电话中问一下我的小陶瓮。我妈说,我小舅看到那个东西都问“这也要搬走吗?”我妈虽然每次嘴上要说几句,但总会带着它去往新的家里。

在城市发展的进程中,下泉村的模样早已满目疮痍了,或许以后连地图上也不会有它的名字,但在我这里总要留着些老物件来纪念那个小村子,纪念一下我的童年。

浆水菜口味独特,外省人可能会吃不惯,但对关中平原的人来说,却是冬日里难得的一口蔬菜,开胃良品。冬天喝玉米糁糁吃浆水菜是绝配,夏天连菜带汤都是必不可少的,吃浆水鱼鱼、搅团、浆水面都要用,夏天天热的时候,奶奶会直接喝几口浆水汤,我也试着喝过,酸酸的、凉凉的,很解暑。

对下泉村冬天的记忆除了排排坐晒着太阳抽旱烟的老头们、玉米糁糁加浆水菜,就只剩下过年了。小孩子谁不喜欢过年啊,家家户户房檐上、屋顶上都是覆着白雪的金黄色的玉米,门口的柿子树上零星还有几个红红的柿子映着白雪,烟囱里冒着白烟,大年二十七二十八这几天,各家各户要蒸馒头、蒸包子,从早到晚,蒸一整天。往往前一天就开始发面了,前一天晚上奶奶用洗脸盆那么大的盆和上四五盆面,套上塑料袋放在炕上,炕上多挤啊,放上四五个盆还有一麻袋蹦好的爆米花,就更拥挤了。可是很有安全感,充满了拥挤的安全感和即将过年的喜悦感。

蒸馒头包子是新年即将到来的前奏,奶奶往往会包猪肉粉条馅儿的、萝卜馅儿的、红豆馅儿的、茄子辣椒馅儿的。土灶和风箱迎来了一年中的高光时刻,一天不停歇的运转着,一笼一笼的包子馒头出锅,案板上已经摆不下了,厨房外面的过堂里、家里最大的斗箕、箩箩上也全都是蒸好的馒头包子,凉了的要赶紧收进箪笼里,腾出来地方放新出锅的馒头和包子,这个时间好像全家都在忙碌着,好不热闹。

我最喜欢红豆馅儿的包子,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甜食的,每次都希望奶奶蒸第一锅的时候蒸几个红豆馅儿的包子,因为我不爱吃粉条和茄子,以为随着时间推移我会爱上粉条和茄子,但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接受粉条和茄子,小时候就吃的更少了。每次我妈会说“吃一个看把你毒死了?”屈服于我妈的淫威了?没有。架不住辣椒茄子的包子太香了,我每次吃的时候要把包子咬一个小口,灌进去很多油泼辣子才能吃得下去,好在陕西的油泼辣子有秦椒的助威,只香不辣,好歹也能吃两个茄子辣椒包子,不至于被劳动者嫌弃。

蒸包子的那几天是最快乐吃着最香,但往往到了正月十五,这包子还没吃完,每天早上就是热包子吃。邻里街坊甚至还会互相送自家蒸的包子,尝尝别人家的包子啥味,但总不过就那几个馅儿,味道大差不差。就连新年走亲戚也送,用袋子装很多,但依旧是吃不完。小时候我不明白既然每年都吃不完,为什么还要蒸这么多,仿佛这是灶王爷给他们布置的任务一样。好在如今大家都住在楼房里了,奶奶就算想做这么多,也没有条件铺开放了。但每年大年二十七八还是会雷打不动的蒸包子,这是仅存不多的年味,也是传承。

(五)

村中岁月长,四时皆成趣。换欧阳文忠的话来说就是“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欧阳文忠不事农桑,白香山也不事农桑,我也是。可农人们却要一年四季赶着日子、赶着雨水、赶着阳光干农活,或许他们也有四时之趣,或许没有。锄头下闪着汗水的岁月虽然疲累,但也一定熠熠生光。

如今随着城市发展,许多公路在这片土地铺就,有了高速公路、地铁、高架。许多高楼在这里拔地矗立,不乏四面栉比鳞光的摩天大楼。可若干年后,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逐渐长辞,还会有多少人记得这里曾经麦翻绿浪,记得这里那些农忙的帧页。

岁月逐流,大浪淘沙,三千年前这片土地是周王朝的都城,两千年前汉武帝为攻下滇南在这里演练水军,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墟烟依依的村落,如今这里是新城市与旧乡村泥沙俱下的过渡带。

小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生长,在这里成熟,家门口的柿子树会超越二层楼那么高,把我家整个院子都遮盖住,全家人都会一直永远在一起生活,像田地里那棵大白杨,永远伫立守望着这片土地。

实际上,这片土地上的事物很快就被易变的世事颠覆了。有时候一个人放空的时候,总会想起儿时的生活,村口那棵巨大的泡桐树后新开了一家超市,是在上泉村的地界,却是我们村能到达的最近的、唯一的一个超市,夜深的时候,奶奶偷偷带着我去超市买鸡蛋糕吃,前夜落了雨,泡桐花落了一地,我们踩着泡桐花前行,香味儿在夜里被放大了数倍,她嘴馋,我也嘴馋。只是想起这些来的时候,总是没有眼泪,回忆太甜。

下泉村曾经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过去,新的故事散落各地,或许会有别的像我一样的人记录它,或许没有。记忆彼端的故事我在时间之海中反复翻看,在手心里反复摩挲。

(完)

作者:梅境外